刘健 |《流浪地球》:一场科幻现实主义的实践
《流浪地球》
一场科幻现实主义的实践
作者:刘健
天津艺术职业学院文化艺术管理系
01
摘要
刘慈欣科幻小说《流浪地球》从一个创意奇点开始,构造了完整的科学性体系,并从“技术主义者”、科技造物的美学诠释和极端环境下的社会思想实验等三大视角出发,讲述了一个惊人的故事。在电影改编过程中,导演郭帆及其团队巧妙地选择了“家园”这一主旨,完成了从原著小说的创意奇点到电影人文内核之间的转变,在坚持科幻电影本身的通用符号体系的基础上,创造了出了中国式科幻电影的新视听语言,完成了作为商业类型片的中国科幻电影的破题。
02
关键词
《流浪地球》:科幻电影;刘慈欣;郭帆
03
引言
2019年春节期间,根据科幻小说家刘慈欣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流浪地球》上映。从上映前的不被看好,到三天内口碑和票房的双重逆袭。此后,这部电影连续占据春节期间电影票房榜首位置,而且几乎每天都把全国电影票房的半数揽入怀中。如此不同寻常的表现,让《流浪地球》很快就超越了文学和电影的场域,上升为一个全社会瞩目的文化现象。其中,既有扑面而来的赞誉,也有形形色色的批评,还有各种网络段子和各种姿势的围观,以致给人“乱花渐欲迷人眼”之感。而要客观公正的评价《流浪地球》之于中国科幻文学和电影业价值和意义,就必须拨开这层舆论的迷雾,直击小说创作、传播和改编的文艺史现场,从而还原一个真实的《流浪地球》。
04
正文
一、小说:惊人的科幻佳作
刘慈欣出生在北京,幼年随被下放的父母来到山西。1978年,年仅15岁,自幼酷爱阅读科幻小说的刘慈欣,开始了自己的科幻小说创作。当时,他完成了自己的第一篇科幻小说处女作,并投稿给天津《新港》杂志,但未被采用。[1]109 1985年,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山西娘子关发电厂工作后,刘慈欣继续利用业余时间从事科幻小说创作。但直到1999年6月,他才在《科幻世界》杂志上正式发表了自己的第一篇科幻小说《鲸歌》[2]6-9。在此后一年时间里,他又在《科幻世界》杂志上连续发表了四篇科幻小说,其中发表于1999年10月的《带上她的眼睛》为他赢得了1999年度第十一届中国科幻银河奖一等奖。但直到此时,即便是在科幻文学界,刘慈欣也还只是一个刚刚崭露头角的新人作家。而第一次为他赢得了巨大声誉的恰恰就是《流浪地球》[3]12-26的发表。
科幻小说作为一种类型文学,与其他类型文学相比,主要的区别就在于其文本具有“科学性”。这里所说的科学性,并非一般意义上所指的言论、思想、主张等主观表达是否符合客观事实,或者是否符合已经被证明的科学理论或科学常识。而是通过一个严密的以人类既有的科学认知、科学(技术)假说以及创作者自身建构的自洽性理论说辞为基础搭建而成的幻想世界体系,而这个体系的界限通常是不会超出人们对既有世界的物理学认知或假设。[4]29可见,科幻小说的“科学性”实际上包含了对“科学技术”的现实理解和合理想象,是一种对“科学技术”的艺术化处理。这是正确理解包括《流浪地球》在内的所有科幻小说的基础。
一般小说创作往往是从对出场人物和对故事情节的构思开始的,但是对于科幻小说,尤其是像《流浪地球》这样的“硬科幻”作品来说,创作的开始却是要建构一个科学性的基础。借用一个物理学名词,不妨将其称为“创意奇点”——整个科幻小说的科幻性都是从这个“点”散发开去的。《流浪地球》的创意奇点就是给地球装上人造发动机,将其从自然轨道上推离。在世界科幻文艺创作的历史上,从相同或相似创意奇点上生发出的不同科幻作品的事例有很多,甚至有些创意奇点就发展成了科幻作品中的细分题材,比如外星人入侵地球,时间旅行,机器人(人工智能)反抗人类,等等。在《流浪地球》之前,与其有着相同或者相似创意奇点的作品有晚清小说家包天笑创作的科幻小说《世界末日记》[5]1-13,本多猪四郎导演的日本科幻电影《妖星格拉斯》(妖星ゴラス,1962年上映)以及中国台湾作家黄海创作的科幻小说《地球逃亡》[6]。对于科幻作品来说,有相同或者相似的创意奇点,并不影响作品的原创性。况且,作为当时的历史亲历者,笔者本人也可以证实,上述三部作品在《流浪地球》发表的2000年前后,也并不在中国科幻小说创作和评论群体的一般常识范围之内。因而,以此来质疑《流浪地球》的原创性是没有道理的。
从创意奇点出发,刘慈欣开始建构整个故事的科学性体系:⑴“三个多世纪前,天体物理学家们就发现太阳内部氢转化为氦的速度突然加快,于是他们发射了上万个探测器穿过太阳,最终建立了这颗恒星完整精确的数学模型。巨型计算机对这个模型计算的结果表明,太阳的演化已向主星序外偏移,氦元素的聚变将在很短的时间内传遍整个太阳内部,由此产生一次叫氦闪的剧烈爆炸,之后,太阳将变为一颗巨大但暗淡的红巨星,它膨胀到如此之大,地球将在太阳内部运行!事实上在这之前的氦闪爆发中,我们的星球已被汽化了。” [7]543——这个设定中既包括了科学共同体的一般认知(科学认知),也包括了作者的主观构想。科学认知部分包括:太阳作为一颗宇宙中的中等质量恒星,主要靠内部的核聚变反应产生光和热。当太阳到达生命周期的尽头时,太阳的核心没有能力持续产生足够的能量,向外的辐射压力明显减小,指向中心的引力将占据上风,核心部分在引力的作用下迅速收缩,引力势能转化为热能,核心的温度得到提升,从而将核心外围的物质推开,引发“氦闪”,太阳将变成红巨星,而在太阳系“宜居带”内的行星都将被吞没。主观构想部分则包括:目前的科学认知一般认为,已经存在了五十亿年的太阳目前还处于恒星生命的壮年期,未来还可以稳定“燃烧”五十亿年。而作者则把太阳的寿命设定为只剩下四百年左右,且无法逆转。人类若想生存下去必需设法逃离太阳系。
⑵“太阳的灾变将炸毁和吞没太阳系所有适合居住的类地行星,并使所有类木行星完全改变形态和轨道。自第一次氦闪后,随着重元素在太阳中心的反复聚集,太阳氦闪将在一段时间反复发生,这‘一段时间’是相对于恒星演化来说的,其长度可能相当于上千个人类历史。所以,人类在以后的太阳系中已无法生存下去,惟一的生路是向外太空恒星际移民,而照人类目前的技术力量,全人类移民惟一可行的目标是人马座比邻星,这是距我们最近的恒星,有4.3光年的路程。以上看法人们已达成共识,争论的焦点在移民方式上。” [7]543“人马座没有行星,最近的有行星的恒星在八百五十光年以外,目前人类能建造的最快的飞船也只能达到光速的百分之零点五,这样就需十七万年时间才能到那里,飞船规模的生态系统连这十分之一的时间都维持不了。孩子们,只有像地球这样规模的生态系统,这样气势磅礴的生态循环,才能使生命万代不息!人类在宇宙间离开了地球,就像婴儿在沙漠里离开了母亲!”[7]545——这是作者为了让带着整个地球逃离太阳系构想合理给出的自洽性理论说辞。从科学认知的角度上说,到底多大规模生态系统能够维持长期稳定的循环运转,迄今为止尚无定论。作者便在小说中构想了“飞船逃离派”与“地球逃离派”的争论。最终,带着整个地球逃离太阳系的一派占了上风,因为只有地球这样规模的生态系统的大循环才能保证维持人类整体延续,而且距离太阳最近恒星系——半人马座比邻星系中没有行星。
⑶“地球发动机分为两大类,大一些的叫‘山’,小一些的叫‘峰’……我问小星老师地球发动机是如何把岩石做成燃料的。(小星老师回答)‘重元素聚变是一门很深的学问,现在给你们还讲不明白。你们只需要知道,地球发动机是人类建造的力量最大的机器,比如我们所在的华北794号,全功率运行时能向大地产生150亿吨的推力。’” [7]541——重元素聚变作为一种在恒星生命周期尾声可能出现的物理现象是存在的,但要制造出依据这种原理驱动且实用化的地球发动机,无论是现在还是可预见的未来,都是无法实现的。因而,这又是作者给出的一个自洽性理论说辞。因为如果在小说中人类无法制造出类似地球发动机,逃离太阳系也就无从谈起。而如果换作其他原理驱动的发动机,或者推力不够大,或者燃料不充足,所以在小说中地球发动机唯一“合理存在”方式,就只能是烧石头的重元素聚变发动机。
⑷“记忆遗传技术使这样的小娃娃具备了成人的智力水平,这是人类的幸运,否则,像地球发动机这样连神都不敢想的奇迹,是不会在四个世纪内变成现实的。”这里提到的“记忆遗传”是分析心理学的创始人、瑞士心理学家卡尔·荣格为解释种群记忆而提出的一个假说。而在小说中,作者将其技术化,并把它作为提升人类科技发展速度的手段。此外,这样一个设定在推动故事情节发展上有两项功能:一是当地球进入逃逸时代后,在遭遇来自地外或地球内部的随即性灾变时,可以无差别的进行人员疏散,不会因为某些关键人物的意外死亡而导致整个“流浪地球计划”失败;二是解决在小说结尾处“叛军”处决了五千名地球驾驶室内的工作人员后,谁来继续驾驶地球的问题。尽管作者在小说中没有对记忆遗传技术进行详细解说,但是基于荣格的科学假说是为了解释种群记忆问题而提出的,可以推知,只要人类作为一个种群不消亡,记忆遗传技术就可以帮助剩下的人类重新掌握人类已经获得的全部知识和技能。
以上四点构成了小说《流浪地球》的科学性基础。在此基础上,作者把地球逃离太阳系分为五步:“第一步,用地球发动机使地球停止转动,使发动机喷口固定在地球运行的反方向;第二步,全功率开动地球发动机,使地球加速到逃逸速度,飞出太阳系;第三步,在外太空继续加速,飞向比邻星;第四步,在中途使地球重新自转,掉转发动机方向,开始减速;第五步,地球泊入比邻星轨道,成为这颗恒星的卫星。人们把这五步分别称为刹车时代,逃逸时代,流浪时代Ⅰ(加速),流浪时代Ⅱ(减速),新太阳时代。” [7]546小说的时代线是从刹车时代一直延续到流浪时代Ⅰ。故事以第一人称叙事展开,主要讲述“我”从少年时代直到中年期间的所见所闻。
与其他中外著名科幻作家相比,刘慈欣的科幻创作有三大显著特征:⑴“技术主义者”,⑵科技造物的美学诠释,⑶将人类个体或群体置于极端环境下的社会思想实验。这三大特征在《流浪地球》中都有明显的体现。
刘慈欣曾经不止一次表示,自己是一个“疯狂的技术主义者,我个人坚信技术能解决一切问题。”[8]35这种思维方式显然来自于刘慈欣本人的工程师身份——科学家关注的是科学发现和技术发明,而工程师则更看重现实中具体工程技术问题的解决。科学家思维与工程师思维既有交集,但也有很多的不同之处。体现在《流浪地球》的创作之中,就是:既然太阳要毁灭,人类作为一个物种离开地球又无法存活,那就给地球装上发动机整体打包带走。在此,作者并未纠结于地球发动机是否科学、是否能造出来,而是将其作为小说中前置条件。在整个地球脱离太阳系的过程中,无论遇到什么问题,都想方设法去解决:月球作为卫星无法带走,就给它装上发动机推离到不会影响地球逃逸的轨道,使之成为一颗彗星;飞行途中面临小天体的撞击风险,就派出太空舰队进行“清障”;地球的飞行速度不足以达到逃逸速度,就利用木星等大质量天体的“引力弹弓效应”进行加速,等等。显然,作者是把地球逃出太阳系可能面临的种种困难和挑战转化为一个个的技术问题,再用技术手段加以解决。当然,这里也完全没有经济性的考虑——在人类的生死存亡面前,付出一切代价都是值得的。
在《流浪地球》中,作者对科技造物的美学诠释分为两个层次:其一是对科技创造物本身神圣感的展现,其二是对科技创造物及其使用的后果对自然产生的激烈影响的细致刻画。前者的代表是对“地球发动机”的描写,“地球发动机把整个北半球照得通明。地球发动机安装在亚洲和美洲大陆上,因为只有这两个大陆完整坚实的板块结构才能承受发动机对地球巨大的推力。地球发动机共有一万二千台,分布在亚洲和美洲大陆的各个平原上。从我住的地方,可以看到几百台发动机喷出的等离子体光柱。你想象一个巨大的宫殿,有雅典卫城上的神殿那么大,殿中有无数根顶天立地的巨柱,每根柱子像一根巨大的日光灯管那样发出蓝白色的强光。而你,是那巨大宫殿地板上的一个细菌,这样,你就可以想象到我所在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了。其实这样描述还不是太准确,是地球发动机产生的切线推力分量刹住了地球的自转,因此地球发动机的喷射必须有一定的角度,这样天空中的那些巨型光柱是倾斜的,我们是处在一个将要倾倒的巨殿中!” [7]539 “我们首先在近距离见到了地球发动机,是在石家庄附近的太行山出口处看到它的,那是一座金属的高山,在我们面前赫然耸立,占据了半个天空,同它相比,西边的太行山脉如同一串小土丘……这座发动机的高度是一万一千米,比珠峰还要高两千多米,人们管它们叫‘上帝的喷灯’。我们站在它巨大的阴影中,感受着它通过大地传来的震动。” [7]540作者通过这些文字,勾勒出了一座堪比“神迹”,实则是人类自身利用科技创造出的庞然大物,而这样的庞然大物分布整个亚洲和美洲大陆上,竟然有一万台之多。这些描写给读者以强烈的惊愕和震撼之感,甚至仅仅通过这些文字所脑补出来的画面,就足以获得堪比好莱坞科幻大片的视觉冲击力。
然而,即便是如此强悍的力量在自然、宇宙面前,其实依然无不足道。“地球发动机没那么大劲儿,它只能给地球很小的加速度,不能把地球一下子推出太阳轨道,在地球离开太阳前,还要绕着它转15个圈。” [7]547于是,在人类给地球装上发动机,带着地球逃往新星系的过程中,一幕幕人类从未见识过的奇景诞生了:“地球发动机加速造成的潮汐吞没了北半球三分之二的大城市,发动机带来的全球高温融化了极地冰川,更给这大洪水推波助澜,波及到南半球。爷爷在三十年前亲眼目睹了百米高的巨浪吞没上海的情景,他现在讲这事的时候眼还直勾勾的。” [7]541“从第六次变轨周期后,在各大陆的地下城中,岩浆渗入灾难频繁发生……整个地下城只有岩浆那可怖的暗红色光芒。广场那高大的白色穹顶在高温中渐渐变黑,所有的遇难者可能还没接触到岩浆,就被这上千度的高温夺去了生命。” [7]552-553地球飞跃小行星带时,小天体撞击地球成为家长便饭,“天空中布满了火流星,那些红发恶魔好像是从太空中的某一个点同时迸发出来的。一颗流星在距海岸不远处击中了海面,没有看到水柱,但水蒸汽形成的白色蘑菇云高高地升起。涌浪从冰层下传到岸边,厚厚的冰层轰隆隆地破碎了,冰面显出了浪的形状,好像有一群柔软的巨兽在下面排着队游过。” [7]557 “天空是灰色的,这是因为高层大气弥漫着小行星撞击陆地时产生的灰尘,星星和太阳都消失在这无际的灰色中,仿佛整个宇宙在下着一场大雾。地面上,滔天巨浪留下的海水还没来得及退去就封冻了,城市幸存的高楼形单影只地立在冰面上,挂着长长的冰凌柱。冰面上落了一层撞击尘,于是这个世界只剩下一种颜色:灰色。”这些恢弘的描写充分展现了作者“从现实出发,抵达一个空灵的幻想境界” [9]72的创作理念,在末世场景中展现一种专属于自然力的“暴力美学”。
但是,作者并未止于此,而是以深邃的人文关怀注视着在科学造物及其引发的自然暴力下,艰难求生的人们。“比这景象更可怕的是发动机带来的酷热,户外气温高达七八十摄氏度,必须穿冷却服才能外出……爷爷老糊涂了,有一次被酷热折磨得实在受不了,看到下大雨喜出望外,赤膊冲出门去,我们没来得及拦住他,外面雨点已被地球发动机超高温的等离子光柱烤热,把他身上烫脱了一层皮。” [7]540当岩浆即将涌入地下城时,逃生电梯前“人们已按年龄排起了长长的队。最靠近电梯口的是由机器人保育员抱着的婴儿,然后是幼儿园的孩子,再往后是小学生……我排在队伍中间靠前的部分。爸爸现在在近地轨道值班,城里只有我和妈妈,我现在看不到妈妈,就顺着长长的队伍跑,没跑多远就被士兵拦住了。我知道她在最后一段,因为这个城市主要是学校集中地,家庭很少,她已经算年纪大的那批人了。”最终“我”失去了母亲,但“我”却没有眼泪。而当“我”作为奥运选手驰骋在冰原上的时候,“在我眼中,世界就是由广阔的星空和向四面无限延伸的冰原组成的,这冰原似乎一直延伸到宇宙的尽头,或者它本身就是宇宙的尽头。而在无限的星空和无限的冰原组成的宇宙中,只有我一个人!雪崩般的孤独感压倒了我,我想哭。我拼命地赶路,名次已无关紧要,只是为了在这可怕的孤独感杀死我之前尽早地摆脱它,而那想象中的彼岸似乎根本就不存在。”[7]554这里展现的是恰恰就是“流浪地球计划”的终极悖论:为了拯救整个族群,人类选择了带着地球一起去流浪,但是在这个过程中,被牺牲掉的却是一个又一个鲜活而真实的“人”。而被牺牲掉得不仅仅是人的躯体、心智、道德、亲情、伦理、生命乃至生而为人的尊严。如果这样的牺牲要延续100代人,2500年的时光,那么即便流浪地球计划最终成功,地球得到了新的太阳,那么“人”在这个异化的过程后,又还能否被称之为“人”呢?对此,作者在小说中没有给出答案,而是把这种极端的内在世界和险恶的外部世界捏合成了一个人所未闻的极端环境,展开了一场疯狂的社会思想实验。
在这场社会思想实验中,首先被改变的是人们对太阳的态度,曾经被视为是给大地带来光和热,像慈父一般存在的太阳,变成了让人看一眼都觉得恐怖的恶魔,甚至有人要因为对太阳的恐惧而接受心理治疗。其次,人们抛弃的艺术和宗教,“学校教育都集中在理工科上,艺术和哲学之类的教育已压缩到最少,人类没有这份闲心了。这是人类最忙的时代,每个人都有做不完的工作。很有意思的是,地球上所有的宗教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们现在终于明白,就算真有上帝,他也是个王八蛋。”[7]548再次是对爱情、婚姻和家庭态度的改变,“‘每个人都在不顾一切地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这也没有什么不好。’爸爸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呵,忘了告诉你们,我爱上了黎星(小星老师),我要离开你们和她在一起。’……过了两个月,爸爸真从小星老师那儿回来了,妈妈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 [7]550-551再次是对他人的冷漠,“不知为什么,我没同她去,她就同阿东去了,我以后再也没见到他们。” [7]552而所有这一切,都源于在人类在作为一个整体追逐种族延续的“希望”之旅中,每一个个体的人所面对的彻底的绝望,“是啊,即使地球航出了氦闪的威力圈,我们得以逃生,又怎么样呢?我们只是那漫长阶梯的最下一级,当我们的一百代重孙爬上阶梯的顶端,见到新生活的光明时,我们的骨头都变成灰了。我不敢想象未来的苦难和艰辛,更不敢想象要带着爱人和孩子走过这条看不到头的泥泞路,我累了,实在走不动了。”
不过,当“太阳即将毁灭,除了带着地球去往其他星系,人类绝无生路”这个大前提还存在,绝大多数人都愿意选择忍耐,因而求生和延续种族到底还是人的生物本能。而一旦这个大前提受到质疑,愤怒的洪水必将摧毁一切理智的堤防。“同四个世纪前相比,太阳没有任何变化。”[7]562曾经被视为拯救人类最后希望的“流浪地球计划”,瞬间变成了史上最大的阴谋和骗局,所有的牺牲和苦难都失去了正当性。于是,叛乱开始了,而且叛军势如破竹,最终地球驾驶室被占领,最后五千名忠于地球联合政府的“地球派”被处以极刑,“他们收走了被判死刑的每个人密封服上加热用的核能电池,然后把他们丢在大海的冰面上,让零下百度的严寒慢慢夺去他们的生命。”[7]565此时,人类的观念再次被翻转:曾经被人们视为恐怖之源的太阳,又一次被人们齐声颂扬,而曾经被视为希望之源,巍峨雄壮的地球发动机则被全部关闭。但就在人们还没有从“胜利”的喜悦中平静下来的时候,“氦闪”不期而至,“太阳爆发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两个小时后强光开始急剧减弱,很快熄灭了。在太阳的位置上出现了一个暗红色球体,它的体积慢慢膨胀,最后从这里看它,已达到了在地球轨道上看到的太阳大小,那么它的实际体积已大到越出火星轨道,而水星、火星和金星这三颗地球的伙伴行星这时已在上亿度的辐射中化为一缕轻烟。但它已不是太阳,它不再发出光和热,看去如同贴在太空中一张冰冷的红纸,它那暗红色的光芒似乎是周围星光的散射。这就是小质量恒星演化的归宿:红巨星。50亿年的壮丽生涯已成为飘逝的梦幻,太阳死了。”[7]566-567但“幸运的是,还有人活着。”[7]567代价是那些手握真理的殉道者,直到最后一刻的坚持,“在这突然出现的灿烂阳光下,海面上最后的地球派们仍稳稳地站着,仿佛五千多尊雕像。”[7]566由此可见,在这场社会思想实验中,如果不是及时发生“氦闪”,人类花费数百年建构的科学理性和种族延续的希望,都将被一个个“个人”的绝望汇聚而成的燎原之火焚烧殆尽,而殉道者也会被当作恶魔的同党被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而人类没有在重返太阳怀抱的过程中被烧成灰烬,则完全是出于作者的“仁慈”。但这并不代表着人类的愚蠢,仅仅是自古以来就截然对立的两种价值观之间论争的继续——到底是个人的价值高于整体,还是整体的价值高于个人。只不过,作者将其置于了“太阳毁灭,人类带着地球逃亡”这个恢弘的叙事之中罢了。至于在经历了漫长的“流浪地球”之旅的极端环境下被异化的人,还能否称之为“人”?答案或许就是:人是环境的产物。
刘慈欣的科幻文学创作在整体上呈现出一种科幻现实主义的风格。对于科幻现实主义的定义,现在中国的科幻研究界还存有争议。笔者曾经将刘慈欣的科幻现实主义风格的创作概括为“刘慈欣的科幻现实主义实际上就是以科学话语体系为基础,以读者们熟识的现实主义文本的编解码方式呈现的一种文学样式。”
这里所说的“科学话语体系”其实就是科幻小说的科学性,“现实主义文本的编解码方式”则是说刘慈欣的科幻小说习惯于用中国式的典型的现实主义文学的话语方式来写作科幻小说,“把现实作为想象力的平台。”[9]72刘慈欣本人也认为这是“这可能也是中国读者比较容易接受的科幻结构。”[9]72但事实上,在《流浪地球》中,刘慈欣式科幻现实主义风格展现的并不明显,而更接近于另一位当代中国著名科幻作家王晋康所定义的“核心科幻”。[11]70-72这就意味着,当《流浪地球》从相对小众的类型文学——科幻小说,向大众化的类型片——科幻电影的转型过程中,必然要经历更加深刻的蜕变。
参考文献:
[1]董仁威.穿越2012:中国科幻名家评传(限量珍藏版)[M]. 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2012.
[2]刘慈欣.鲸歌[J].科幻世界,1999(6).
[3]刘慈欣.流浪地球[J].科幻世界,20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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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刘慈欣.流浪地球[C]// 颜实,王卫英.中国科幻的探索者:刘慈欣科幻小说精品赏析(下). 北京:科学普及出版社,2018.
[8]刘慈欣.刘慈欣谈科幻[M]. 武汉:湖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4.
[9]王瑶.我依然想写出能让自己激动的科幻小说——作家刘慈欣访谈录[J].文艺研究,2015(12).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张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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